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步惜欢醒来时,望见一个背影。
那人静静地坐在窗边,窗开半扇,夏云似火,少女披着他的袍子沐在晨辉里,却似置身于红莲烈火之中,山风拂来,大袖忽扬,霎时将人遮去,好似清魂归去,将入山林。
“青青!”步惜欢猛地坐起,伸手往窗边一捞,捞住一手凉滑,衣风扑面而来,却透了心窝。
“嗯?”
一道疑声自衣袍后传来,细微到几乎不可闻,却入了他的耳,叫他怔住。
晨风缓歇,衣袍轻落,少女转过头来,她仍在窗边坐着,手里拈着一把青木枝,枝长花白,人比玉枝清瘦,素颜却胜琼花。
“醒了?”少女失了他的袍子,穿着身素裳沐在晨辉里,反倒面颊生粉,气色甚好。她冲他浅淡地笑了笑,清冷不再,却依旧寡言,“早。”
只言两语,于他来说胜过千言。
步惜欢定定地望着暮青,许久后,忽然伸手将她拥入了怀里,竟忘了克制,忘了她仍被那夜的心魔所困,甚至连她反应僵硬都不曾发觉。世间苦难,他曾已忍得麻木,早已品不出忧苦滋味,自从那年遇见她,从此他的心绪便留在了那烟雨时节里,忧也为她,愁也为她,到如今苦也为她。
“青青,日后歇息,你若不习惯,我命人再送床被褥来,可好?我醒时,你在身旁就好。”他在她耳畔低语,所盼之事简单得叫人心疼。
“不用。”暮青往步惜欢的胸膛前枕了枕,仿佛一叶小舟,入了避风港便不想再远离。她不想苦了他,哪怕她被心魔困着,为了他,她也可以争,可以斗,可以忍。她伸手反拥住他,不理会幽暗处噬来的狰狞旧影,关切地低声问,“没睡好吗?”
“嗯。”步惜欢拥着暮青,深嗅着她发间的清芳,哑声道,“我……梦见母妃了。”
暮青默然以对,心中如坠沉石,痛意久长,许久之后才道:“我还在。”
母妃已故二十年,往后的日子,她陪他。
“你?”步惜欢反倒僵了僵,声音沉得痛人心肠,“你险些就不在了。”
暮青被这话刺到,一时愧疚难当,抱歉之言住在嘴边,想说又咽下了。他余生的寂寞孤苦,非她一句抱歉可以弥补,说了又有何用?
“青青,你自刎时可想过我?”步惜欢放开暮青,见她低着头,面庞清瘦得叫人心疼。
他一向不忍苛责她,因为她是他的发妻。她看似清冷如霜,实则心烈如火,若被束于后宫,必不得开怀。他不愿看到她像母妃那般终日难见欢颜,亦不愿像父王那样庸懦无能,朝事谋不得,妻儿护不住!她是他的发妻,亦是他心悦的女子,他愿许她一世欢喜无忧,为她挡去百年风霜,白首不离。
此乃为夫之道,亦是男子理所应有的担当,他原以为此心够宽,却没想到他终究还是有些小气的。
那夜之事,他怪自己没能护得好她,也怪她自刎之举太过绝决。她看重人命,他知道,可他依旧想问她,她心里可有他的一席之地?天下之人的性命在她心中可无贵贱之分,但可有亲疏之分?她自刎之时,可有想过他?
暮青默然低头,只觉得脸颊上还留有男子胸膛上的余温,火一般灼人。她不想说她曾看过北望宫城,盼他余生安好……何必说?说出来徒添痛意罢了。
“我只想知道,你那时心里在想什么?”
“我……”步惜欢的目光让暮青备受煎熬,她转头望向车窗外,雪颈上的一道嫩白的疤痕被晨辉染红,淌血一般。步惜欢气息一窒,下意识地要伸手拉她,却听她道,“胸锁乳突肌内侧,皮下三寸深,刀行五寸止,即可切断脑部主要供血系统,不会因伤及咽喉等部而造成过多的附加痛楚。”
“……”
“我验尸无数,真到了对自己动刀子,还是有些怕疼的。”暮青望着窗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,声音颇低,“其实,我是有些心存侥幸的。我知道呼延昊不会看着我死,他一定会阻止我,但我不能犹豫,稍一犹豫,叫他看出我的心思,我就会失去牵制他的筹码,郑家八口就会命丧胡刀之下。我只能一赌,赌他比我的刀快,输赢由天定。”她不信天命,前世今生皆如此,唯有那夜将命交给苍天,所以当她仰望夜空,当她看见他,那一刻,离世的苦悲忽如云散,唯余欢喜在这人间。
那一刻,她记得自己忽然就信了命定之说。
暮青转过头来,笑容淡似青木花开,眸光比晨辉动人。
这明艳之态让步惜欢定定地看了许久,却未能消解他的心结,有句话这些日子以来他藏在心里,今日终于问出了口,“青青,你……可怪我?”
怪我不念江山百姓,怪我来得太晚。
“我若怪你,将置你于何地?”暮青皱眉。她知道,为了儿女情长而弃江山百姓非帝王应为之事,但就算天下人都怪他,她也不会怪他。
“可我怪自己。这些日子,我常梦见王府,母妃的棺椁停在灵堂里,如我儿时那般,可当我走近,棺中之人就成了你……早些年我夜里梦见母妃,问她受刑时心里可曾悲怨孤苦,可怪我和父王没能护得好她?可每回问起,我都听不清母妃的话,她的脸上蒙着湿重的黄纸,隔着黄纸与我叙话,声音如翁,含糊不清。”
“青青,母妃去了,你若也去了,这一梦二十年、一梦余生之苦,我真不知还能熬几年。”步惜欢望着暮青,眉宇间寻不见一丝苦痛,唯有尝尽世间百味后的沉静。
他那晚到过义庄,那翻倒的炭盆和散落的碎锦成了她梦中的惊扰,亦成了他内心深处的惊扰。他想问她,那时可曾觉得孤立无助,可曾盼过他来相救?可是他不敢问,怕她回想旧事再伤一回。
终究是他痴长二十年,没能给母妃和她一天的安稳日子过,反让她们受尽欺凌苦楚。
轩窗半掩,山风吹破了晨光,男子坐在窗后,眉宇被细碎的晨光照着,沉静而隐忍。
此情此景痛人心扉,暮青回过神来时已拥住了步惜欢,本不想说的抱歉终究还是说出了口,“对不起,我该思虑周全些。”
她的额头触在他的胸膛上,吐气温热,山风拂进窗来,青丝挠着人,微痒。这痒入了心,他回拥她,轻而缓,似海深重。当日城下一别,那夜墙头一见,行军月余,日日相对,终求得这一刻,抛开诸般心思,只是相拥,倾心无忌。
马车外人声隐隐,大军在准备开拔南行,侍卫们稍稍站远,将这一刻的晨光山风留给窗内相拥的一对璧人。
不知多久之后,男子叹息一声,轻且悠长,比风声悦耳,“不怪那孩子说你傻,为夫不过是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罢了,你倒真怪起自己来了。为夫倒是想听你说说,命在刀刃上,手起刀落间就是八条性命,你有多少时辰思虑周全?”
“……”没有。
暮青皱了皱眉,抬起头来望住步惜欢,反将一军,“那我倒是想听你说说,你还能来得多快?”
步惜欢一怔。
“假如旧事重演,我想我还是办不到眼睁睁看着八条无辜的性命死在胡人的弯刀之下,所以我依旧会以命犯险。假如我因为念着你而看轻百姓之命,我会愧疚一生,所以我宁可赌上自己的性命,做那最险的一搏。你呢?你为了我可以弃大兴的半壁江山,你可弃得了那些追随你的三千将士?你可能放任自己策马出城,把那些将士和他们的家眷弃于城中,任他们满门遭屠?”
她虽没问过南下之事,但巫瑾日日来诊脉,她从闲谈时的只言片语里也能听出一些来。军中有随行的百姓,这些百姓只可能是御林军的家眷。
步惜欢可以只带几个亲随出城,寻到她之后乔装南下,这比带着大军和百姓南下要容易得多。江南有何家之患,亦有岭南之患,多带大军虽是助力,可路上危险也多,且她不信步惜欢此举除了国事上的考量外,不带半分私情。
“母妃故去二十年,你便念了二十年,这般念旧,弃江山之事,你岂会不觉得有愧于跟随你的将士们?你弃不下他们,连家眷也要带着,百姓收拾行囊要多少时辰,出城前与龙武卫和禁卫周旋又要多少时辰?你还想来得多快?”
“你我若都如呼延昊那般,只图自在逍遥,管这世间善恶疾苦,那自可不必受今日之苦。可是,皇城之外三十里,辽兵夜入村庄杀人灭门,杀的是大兴的百姓,你的子民!我能看着他们死,还是你会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?那三千将士对你忠心耿耿,你能绝情弃了他们,还是我会让你如此?”
暮青反问,清音入得山林,如奏金石之音,侍卫们肃然而立背影如松,捧着衣衫等物的宫人侯在远处,范通抱着佛尘瞅着靴尖儿,远处大军开拔的动静儿都仿佛远了。
许久之后,窗内传来男子的声音,平静,坚沉。
“不会,亦不能!”步惜欢拥住暮青,仿佛拥住的是一生的欢喜,“若绝情,倒不觉得世事苦了。可是青青,我还是欢喜的,我终究没在那深宫岁月里磨尽七情。”
他本是看重江山的,除了江山大业,此生不知再该求些什么。直到遇见她,她的一句明君,她笃信的眼神,乱了他沉寂了二十年的心湖,从此想得一人相伴,不想再孤枕而眠,夜夜梦醒,在琼宫御殿里倚窗望月到天明。从进宫那年起,他在世上就已无亲,若非遇见她,他不会知道自己有多盼一亲眷相伴,相濡以沫,风雨同行,不离,不弃。
她不知他有多欢喜,欢喜在那难熬的岁月里,他不曾弃志绝情,否则即便相遇,她大抵也不会对他倾心。
“青青,人生八苦,生老病死,怨憎会,求不得,爱别离,你我求而得之相守不离已是幸事,所以,我们都不要再苦着自己了,可好?”他问。
“好。”她答,在他的怀里安静地依偎了一会儿后,唤道,“步惜欢。”
“嗯?”
“我们圆房吧。”
“……”